春生夢死

行行重行行

[周喻]年年(短篇完结)

巷子里年纪相仿的有四个,黄少天、王杰希、喻文州,还有我。黄少天住在东边,喻文州住在西边,王杰希住中间。黄少天家里三代同堂热闹非凡,王杰希父母在外地工作,他住叔叔婶婶家。喻文州在我来之前一个人住,喻妈妈生病去世后喻老爹登上离开的火车,说是打工去了,就没有再回来过。喻老爹是我的舅舅,喻老爹的妹妹也就是我妈妈没结婚就生下了我,像割下一块肿瘤一样急不可耐,后来我慢慢长大,不常能见到她。

我和喻文州住在一起,说得矫情一点,叫作“相依为命”。大家都知道我是他弟弟,但是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喻文州倒是不计较这一点,只比我大一岁,可他总把我当小孩子。我妈妈心血来潮的时候来看过我,不过我跟她没什么感情,坐在一起时两个人都很尴尬,后来她几乎就不来了。家里只有我和喻文州两个人,我觉得很自在。

巷子里当然还有很多别的人。巷子西开了个小卖部,小卖部门口常常有无聊的中老年男人女人聚众打牌,或者八卦。老板娘是这群人的首领,拥有一双机警的双眼和一颗八卦至死的心,她是摄像头,也是广播站,看起来和善,可我其实有点害怕她。我们家邻居是早出晚归但很恩爱的工人夫妇,工人夫妇旁边住着一位有洁癖的退休医生,医生偶尔和工人夫妇吵架,因为夫妇家葡萄架的叶子经常越狱到他家院子里,而他并没有葡萄吃。后面一句是我猜的。

巷口有个卖早餐的摊子,摊主是个老大爷,好像当过兵,额头到下巴一道长疤,看起来不苟言笑凶神恶煞,但是做出来的包子美味无双。他只对黄少天很好,可能因为只有黄少天一个人敢在买完包子之后停下来和他聊天,并且热情洋溢地赞美他的手艺。黄少天袋子里的包子总是比我们多两个。老大爷肯定不知道,黄少天这家伙,对任何人都热情洋溢。

王杰希比黄少天稳重很多。王杰希的叔叔给化肥厂开卡车,几天回来一次,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不开心,开心的时候就给王杰希钱去买酒喝,不开心的时候就让王杰希拿家里的钱给他买酒喝。王杰希很听话,叔叔用酒灌醉了自己呼呼大睡,剩下的钱王杰希就可以自己收起来了,他因此攒了不少钱,买了游戏光盘和很多课外书。所以喻文州常常教育我要学会向杰西卡爸爸俯首称臣,一切为了革命,划掉,为了游戏。但是喻文州自己是没办法出面和王杰希借东西的,他们两个只有搞事的时候才能短暂地和平共处,其余时候总在互相怼来怼去。我问喻文州为什么,喻文州高深莫测地笑我不懂:与王杰希斗,其乐无穷。

我的确不懂。

喻文州周末和放假时会去临街的水果店帮工,有时候我也会去。起初店老板摆着手说不行不行雇佣童工是犯法的,可是没过不久他就改变了态度,哪天去不了他还要冲我们发脾气。我有一点不适应,喻文州则很淡定,他最大的乐趣,是在顾客离开后靠着收银台和我一起分辨刚才斤半红富士非要分三次付账的女生,到底是我们学校的还是隔壁城北的。“以后有条件了我也开家店,你给我当店员。”喻文州畅想未来,“小周你就算杵在门口不动也能给店里创收,我相信你。”

我不常想以后的事情,我只在乎当下的这一秒。这一秒喻文州下巴抵在柜台上眯起眼睛笑的样子像只狐狸,酒足饭饱摊着肚皮晒太阳的那种,连看的人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满足感。门外街道人群熙攘,我感到很平静。

 

黄少天的梦想是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因为他爸爸就是警察,抓罪犯受了伤,才不得已退了下来。黄爸爸很珍惜自己的警服,洗得干干净净放进衣柜里,每次黄少天把大盖帽偷出来戴,黄爸爸都会毒打他一顿,虽然这并没有什么用。黄少天戴着警帽站在我们家凉台叉着腰吹风,自以为威风,我不忍心提醒他,他半个头都陷在帽子里的样子,看起来特别滑稽。

夜色很好,有星星。这是期末考后的夜晚。王杰希比喻文州和黄少天大一岁,晚上一年学,所以他们三个同级,比我高一级。我中考考得好,喻文州很高兴,买了凉菜,又让王杰希从家里带啤酒,我传的话,所以王杰希答应了。

黄少天酒量最差,喝啤酒也晕,自己还总是不注意。我有点替他担心,一回头,喻文州和王杰希齐齐抱着胳膊跷二郎腿看着黄少天微笑,眼神蜜汁慈爱。喻文州说:“你看那个人,好像一只柯基啊。”

“你敢不敢大声点让他听见。”

“不敢。”

“嘁。”

“你敢?”

“不敢。怕吵。周泽楷你敢吗?”

“嗯。”

我点点头,走过去掀掉了黄少天的帽子,黄少天愤怒地转过头,我告诉他:“王杰希刚才说,你像一只柯基。”

“……”

王杰希:“?”

喻文州冲我比一个拇指:干得漂亮。

我很开心地坐回去了。黄少天开始和王杰希吵架,他们越吵越凶,王杰希一脸“又有小人来害朕”的表情指着我和喻文州“你你你”了半天:“狼狈为奸!”喻文州笑眯眯象征性作一个揖:“大王谬赞了。”

杰西卡爸爸生气了好一会儿,一边生气,把凉菜里的花生米全挑光了。花生米平息了他的怒气,黄少天又去凉台边站着了,王杰希和喻文州聊天,我不爱说话,就在一边听着。他们什么都聊,王杰希跟喻文州说叔叔和婶婶吵架,他们俩每次吵架都很轰动,从巷头吵到巷尾,最凶的一次婶婶提着菜刀跑到化肥厂找叔叔,叔叔开着厂里的卡车一路逃到另一个市,过了一周才回来,被扣了工资,他们因此又吵了一架。

“我婶说我叔在外面找了人。”

“噢……我记得这个理由用过好几次了啊。你叔说什么?”

“我叔没说话。”

“。”

“其实我有点担心。”王杰希笑了笑,“不过好像也没什么用。”

他们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王杰希问:“你报的文科?”

“嗯,”喻文州点头,“说不定还会跟你分到一个班,运气不好的话。”

王杰希摇摇头,捏扁手里的啤酒罐子,说:“我把表改了。”

喻文州愣了愣,猛的直起身:“为什么?”

王杰希拍拍他的肩膀:“你激动什么,我爸妈让的——再说咱们学校本来就理科比较强嘛,也好找工作。”

喻文州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偏过头,“啧”了一声:“你不后悔就行。”

王杰希不说话。

黄少天靠坐在凉台栏杆旁,好像是睡着了。夜深之后天上的星星更多了,不要钱似的撒了漫天,明明灭灭的,有一种无声的热闹。从黄少天的角度抬头看过去的话,还真有一点“我们的征途是星辰与大海”的感觉。

黄少天睡得很香。

 

我备战中考时的某一天,王杰希神神秘秘地说:“我正在写一篇小说。”因为他是个中二病,所以我们都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但也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杰西卡爸爸开始写小说了。

王杰希从来不给我们看他的小说。他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王不留行,大概是觉得这个名字很霸气,也挺有文化的样子。但是喻文州告诉我王不留行其实是一味中草药,是女孩子们不可说之时的贴心小棉袄。

我没说什么,但是心里觉得很有趣。王杰希真有趣。

我不知道喻文州是不是还向别人科普了这个知识,但是有一天王杰希突然说他决定把所有人都写进小说里,尤其喻文州,他要把喻文州写成一个手残,空有意识顶尖,实战只能被人虐虐虐虐虐。喻文州捂着胸口敷衍地惊恐道啊我好怕啊爸爸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问:“因为王不留行?”他小声说不:“因为我往我们班的板报上画了他的Q版,大眼特别大,小眼特别小。”

“噢……”我点点头。

 

偶尔我也觉得喻文州心有点脏,但是没办法,毕竟我总是站在他那边的。

 

开学后我升了高中。

高中和初中其实没本质上的区别,学习嘛,学什么不是学呢,反正我无所谓。唯一令人高兴的事情是我可以在学校里见到喻文州了,高二的教学楼和高一离得不远,我常常去找他。王杰希和黄少天都学了理,不知道为什么听说这个以后我有点开心。但是喻文州大概会寂寞吧,于是我找喻文州时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了。我得陪他。

但是喻文州总是很忙。老师拖堂,同学问问题,去办公室交作业,还有干部开会,不知道干部成天有什么会好开的。而且我发现喻文州很受女生欢迎,问他问题的大部分都是女生,女生看着他笑,他也看着人家笑。我在窗外目睹一切,感到非常忧心,喻文州这样做,女生如果误会了可怎么办呀。而且那些女生长得还不好看。女孩子的话,最起码得比我好看吧。

可是我只能在心里发一发牢骚。关于这件事,我没有说话的立场。

喻文州对我是很好的。我们课间在他们班走廊里聊天,是我找的他,却总是他在说话,吐槽老师啊什么的,也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笑得很开心,他开心,我就跟着他开心。

有一次喻文州班里有个男生开玩笑问喻文州:“你弟怎么天天来找你啊?”喻文州理所当然:“你也说了,他是我弟嘛。”那个男生笑:“拉倒吧。话是这么说,我跟我女朋友都没这么腻歪过。”喻文州就笑着翻了他一个白眼:“那你可得小心了,她说不定没那么喜欢你。”

我因为这句话愣了一下,接着他转过身,低下头把我的校服拉链拉好,我盯着他的发旋,听见他说:“天凉啦,今天晚上回家把毛衣拿出来吧。”

“好。”

 

我常常收到情书,过节的时候还会收到礼物和巧克力,能退的退掉,实在退不掉的,比如巧克力,只好几个人分掉。王杰希说:“分三份就够了,黄少天不能吃这个。”我愣了一下才听明白他的意思,黄少天冲他比了个中指。

巷子里也有圣诞节的气氛,老板娘的小卖铺外面摆了一个小小的圣诞树,上面乱七八糟地缠着几圈彩灯。苹果价格翻倍,裹了一层一层一层的包装纸,专骗学生的钱。巷口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提着东西东张西望,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们几个不想回家,揣着手漫无目的在大街上溜达。黄少天说:“其实我挺想谈恋爱的。我还没谈过恋爱呢。”

“我也没谈过。”

“我也没。”

“我也。”

“……”黄少天一摊手,“为什么呀。”

“不知道,”王杰希说,“等你长到一米八的时候再考虑这个问题吧。”

黄少天不理他,黄少天哆哆嗦嗦地往手上呵气,说:“我以后一定得找个温柔的女生,嘴不能太毒,个子不用太高,最好擅长做饭,不然想在家喝个啤酒还得跑到外边买凉菜。”

“那少天以后不要吃我买的凉菜了。”喻文州说,“也不要让我向你奶奶撒谎说你是在我家发奋学习导致昏厥才没有回家的。”

“嗯。”我说。

“噫。”王杰希什么都不想说。

我们跑去吃火锅。这次黄少天总算没有再喝酒了,但是他一直说话,还一直说谈恋爱的事情,搞得我心里很乱。更可恨的是,黄少天能够在说出一长串排比句的同时准确地抢到最后一片肥羊,我很怀疑他话那么多是在麻痹我们的神经。

啊。有点想谈恋爱。

不知道喻文州想不想,最好不想。我讨厌他和别人谈恋爱。

……罢了。

 

女人是来找婶婶的,她说她怀了叔叔的孩子。她甚至还有点骄傲地拍了拍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你看你们一直没有孩子,不是因为他。”

王杰希回到家时她们的架已经打完了。锅碗瓢盆碎了一地,叔叔婶婶的婚纱照也摔坏了丢在一旁,玻璃碴子明晃晃的扎眼。叔叔在跑车,有人想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后院起火的事情,被王杰希截住了。老板娘剥一瓣橘子,似笑非笑看。

王杰希冷静地赶走了看热闹的人,然后把婶婶从墙角扶起来,婶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胳膊被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那个女人倒是依然坚强地端坐在沙发上,她妆已经花了,头发乱蓬蓬,却还有余力冲我们扯出一个笑,指指桌子上的袋子:“吃吧,我在巷口那里买的橘子。挺甜的。”

王杰希抿着嘴给婶婶处理伤口,黄少天看看他又看看我,我看看黄少天又看看喻文州,最后我们俩一起看喻文州。喻文州也对她笑笑:“杰希估计是没办法招待您了,要不然——”

“我在这里等人。”

“我知道,”喻文州说,“可您要等人也不该赖在别人家——这一屋子人都跟您没亲没故的,您待在这,没道理啊。”

女人白了他一眼。

“我送送您。”喻文州把门打开。婶婶突然发作,歇斯底里地把手边的碘酒瓶子和水杯砸到门上。王杰希面无表情地按住她。

 

晚上我跑去喻文州卧室和他一起睡。呼吸声均匀平缓,可是我知道我们俩谁都没睡着。

“他们会离婚吗?”

“会吧,”喻文州的语气不肯定,“叔叔那边估计是要离的,婶婶不能生育——婶婶的话,不好说。得看她对叔叔失望到什么程度了。”

“真难。”

“是啊。”喻文州说,“能顺顺利利把日子过好,已经很难了。”

后来喻文州睡着了。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比他们班的所有女生都好看。

可是……真难啊。

 

我有一个秘密,我不敢把它告诉任何人,即使是喻文州也不能。我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理智告诉我我应该珍惜当下,可是我知道自己越来越贪心了。

我很害怕。

 

几天后王杰希的父母回来了,王杰希终于轻松了一点。

王杰希整天整天地在我们家待着,打游戏,看书,写他的小说,他说那是一个关于魔术师的故事。他家现在每天都有他不认识的亲戚在,探望的劝和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那不是个发生纠纷的家庭,而是一个手术台上的病人,大家摩拳擦掌,都想上前去露一手。

王杰希说他很厌倦:“你家……的时候也这样吗?”

“差不多吧,”喻文州说,“但是后来他们发现我爸是真没留下什么钱,就走了——我爸是跑了又不是死了,你那是个什么语气。”

王杰希摸摸鼻子:“唔。”

“我倒希望他是死了,”喻文州冷笑,“那样我拿到的补助金还能多一点。”

“……不能这么说。”

“我也就说说。”

黄少天开始追邻班的一个女孩子,每天给人家送早餐,送水,送零食,送水果盒。我觉得他居心不良,女孩子也说:“你是故意想让我胖得没办法见人啊。”

“……不我没那个意思你你你如果不喜欢吃我下次就不送了——”

女孩子捂着嘴巴笑起来:“黄少天你真可爱。”

黄少天的脸唰的就红了。没眼看。

我不懂为什么黄少天追女孩子一定要拉上我。黄少天说因为只有我不会嘲讽他,我告诉他没关系,喻文州和王杰希不光嘲讽你,他们嘲讽全世界。黄少天又说,如果和我站在一起,女孩子最后还是选择了答应他,那她一定是个不贪恋美色的好女孩儿。

我说谢谢。黄少天说,略。

这天是整个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黄少天跳起来投球,篮球归心似箭地跃入篮筐。黄少天给自己比了一个耶,他的头发被阳光照成浅棕色,毛茸茸的,看起来的确挺可爱。我有时候会觉得黄少天像漫画里的那种人,因为只有漫画里的人才能永远明亮。

 

婶婶最后决定离婚,但是叔叔一直没有回家。

王杰希的父母很快要回去了,走之前他们和王杰希叮嘱了很多,注意身体好好学习云云。王杰希稳重地一一点头,平静地把他们送到车站。

王杰希父亲很早就给王杰希制定了一个非常详细的成长计划,在那个计划里王杰希会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大学考到父母所在的城市,在他们的安排下成为一名医生,或者工程师,然后平安度过他无波无澜乏善可陈的一生,站在二十岁的坐标,就能望见六十岁的自己。

所以王杰希从来不会像黄少天那样对周围所有人说出他的理想。王不留行的小说被发表出来,然而王杰希依然只是高二理科某班一个成绩优秀的普通学生。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像当时王杰希的父母去外地时觉得带着他不方便,他就会没有迟疑地告诉他们,自己可以一个人留下来。

不是没有反抗和改变的机会,然而早就说过了,王杰希是个不可救药的中二病,他老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不让所有人费心。

喻文州说王杰希总有一天会绷不住,王杰希不置可否。

 

可是我是知道的。

我知道黄少天想当警察,王杰希想当作家,喻文州想赚很多钱,我想和喻文州一直在一起。

我们四个人的事情,我都知道。

 

我问王杰希为什么不和父母一起过春节,王杰希说他们不过节的,太忙,应酬多,他过去了不但没意思,还添乱。

“而且,”王杰希叹一口气,笑笑,“我婶不是还在这里么。”

这一年的春节很无聊,事实上每一年的春节都很无聊。如黄少天所说,喻文州的手艺其实并不怎么样,但是我习惯了,就觉得还挺好的。于是年三十晚上喻文州又做了很多菜,味道如何先不提,反正看起来挺热闹。我也下厨想炒一道菜,炒锅开始冒烟以后被喻文州赶了出来。

我们两个吃年夜饭,喝酒。喻文州给我夹一筷子鱼肉,说,年年有余。

我笑起来:“年年有余。”

我跟着喻文州去给舅妈扫墓。舅妈在照片上笑得很温柔很好看,和去年我们来看她时一样好看。喻文州和舅妈眉眼长得像,笑起来时卧蚕嘟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三分的开心可以表现出九分,都很具有欺骗性。

他现在又这样笑起来了,他说嘿您还好吗,昨天天气还好今天就下起雨,您果然又开始想我啦。

我靠近了他一点,为他撑起伞。我的半个肩膀已经被淋湿,可我也知道,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舅妈肾病去世的。不是绝症,但是要花很多钱,舅妈把医院的单子藏到了床垫下面,然后对喻文州和舅舅说,没事的,吃吃药输输液就好啦。

回去的时候喻文州突然跟我说:“连戒指都没买,我妈就和我爸结婚了。”

 

黄少天开始和那个女孩子约会,我问她答应你了吗,黄少天说还没有。我觉得奇怪,那就开始约会了?黄少天挠挠头发,诶,先试试嘛……说不定她就喜欢我了呢。

这种事情也就黄少天干得出来。喻文州做事前走三后走四,王杰希也不会这么做,我就不说了。唯独黄少天,他有近乎无限的热情可以投入到任何一件有回报或者没有回报的事情中去,他还有力量,他还很勇敢,他还很执着。

我羡慕他。

女孩子是可爱的,麻花辫帆布鞋,校服后背手绘粉红色的Hello kitty,黄少天和她手牵手去看电影,买爆米花的时候遇见数学老师,黄少天把两个人拉着的手往背后躲:“报告老师我我我是我胁迫她的她是清白的!”

数学老师一推眼镜似笑非笑:“你觉得我会信哦。”

两个人被一齐抓到办公室挨批斗。女孩子痛痛快快承认了错误写检讨走人,留下黄少天一个人傻了眼。他后来特别委屈地跟我说:“你知道吗我当时已经想好了一万种可能性,甚至连老师叫完家长以后我爸打我我该往哪里跑都想好了!谁知道!爱情!呵!爱情!”

“她不喜欢你。”我提醒他。

“你闭嘴。”

“嗯。”

于是我们肩并肩沉默了一会儿,黄少天说:“喂。”

“嗯?”

“我说周泽楷,”他问,“你真的没谈过恋爱吗?”

“没有。”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但是我不能说。

 

那天晚上我们跑去网吧打了一夜游戏,黄少天回去后又被他爸打了一顿,洗心革面开始好好学习。人没有了爱情还有理想,更何况考警校只要一米七以上就可以了,生活还是有盼头的。黄少天每天喝两瓶AD钙奶,刷很多数学和理综测试题,期中考成绩单出来以后很是扬眉吐气了一把。

于是我们几个买了菜,准备晚上回家做点东西吃庆祝一下。黄少新领了零花钱,阔气得不得了,我们因为黄少的阔气,心情也都很愉悦。

回去后发现门没锁,灯亮着。我愣了愣,第一反应是进贼了,却看见喻文州的脸迅速地沉了下去。喻文州叹了一口气,对王杰希说:“先去你家吃吧。我有点事情。”他看着我,“你也是。”

“不。”

“……”最后他说,“好吧。”

舅舅的样子和我印象里的不太一样,没那么潇洒,还长了白头发。他看见喻文州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才回来?”

喻文州说:“你还知道回来啊。”

舅舅没说过他这几年去哪里干了什么,喻文州似乎也懒得问。喻文州去厨房煮了一锅面,面好像忘了放盐,没滋没味的。舅舅一会儿也去端了一碗出来,不作声地吃。

我一边吃面,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舅舅回来了,喻文州的家人回来了。

 

晚上我和喻文州睡一张床。我又失眠了,当然喻文州也是。

一片漆黑中我听见喻文州“啧”了一声:“他怎么就回来了呢。”

“你不想吗?”

“以前想过,后来失望了,就不想了。”喻文州说,“他不是喜欢浪迹天涯吗?他去浪啊,还回来干嘛。”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想住校。”

“……怎么了?”喻文州翻个身看着我,安抚似的笑了一下,“他待不长的。更何况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不用想太多。”

“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算了。”

我背对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是你哥。”

“如果你不是呢?”

“不是的话……我也不知道,大概也不会发生什么吧。”

“真的?”

“真的。”

我难过起来。我越想越难过,又难过又恨,恨又生出恶来,恶从胆边生。我翻身起来,俯身在喻文州上面,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然后我深吸一口气,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烫。喻文州睁开眼睛和我对视。我躺回去拿被子蒙住头,想我是谁我在哪,我刚才做了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一定是疯了吧。

被子外边喻文州的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的,他说:“你该去谈个恋爱了。”

 

舅舅说自己只是来看看喻文州。喻文州显然不怎么想让他看。反而我有时候会和舅舅搭两句话。舅舅是个有意思的人,看过不少书,也会玩很多乐器,就是不会过日子。

他说:“你们都长这么高了”

“……嗯。”

“他学习一定很好吧,”不等我回答,他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文州学习一直很好的,从小就是,没让人操过心。”

舅舅还挺自豪的样子。我很想说是啊,可这关你什么事呢。

 

我听了喻文州的话,找到一个女生开始谈恋爱。女生是喻文州班里的,给我写过情书,当时我没答应,我跟她说现在我反悔了。告白的那天晚上课间喻文州找到我,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看着他,心里其实很难过。我希望喻文州说些什么,挽留也好,责备也好,最坏是他什么都不说。

但是喻文州对我说:“既然追到手了,就要对人家负责啊。”还嫌不够似的,又笑着补了一句,“都说我们班的女神被我弟弟挖走了,我也好委屈。”

我说不出话来,我想喻文州啊喻文州,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我只能点点头:“我尽量。”

 

舅舅又走了,走之前留下了一笔钱。我想起王家卫电影里说过的无脚鸟,发现艺术果然高于现实,现实承受不起这种昂贵的艺术。

王杰希上课写小说的本子被老师发现了,本子很厚,说明这是很严重的事情。离婚后叔叔变得很少回家,班主任用来联系家长的号码换成了王杰希父亲的手机号。父亲听了情况之后说,好,我明白了。

王杰希的父亲专门从外地赶了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事情和平解决,从那以后,王杰希就再也没有写过小说了。

“你妥协了?”

“总要有人妥协的。”

“可那个人不该是你。”

“不然还能是谁呢。”

与此同时,我开始费力地背诵我女朋友的血型星座身高兴趣爱好本命墙头,这真是太难了,我无论如何也背不下。背到星座的时候我就会想,喻文州是水瓶座,水瓶座的人果然最难搞;背到兴趣爱好的时候我又会想,喻文州和我的爱好都是打游戏,如果晚出生十几年,说不定我们还能一起打职业联赛。

喻文州。喻文州。

喻文州喻文州喻文州。

期末考试前的有一天晚自习,我去找我的女朋友,正好碰见喻文州。喻文州说等人啊,我说嗯。他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说都行。他还想说什么,我目光越过他,对着我女朋友笑起来,说你来啦。

不得不承认,至少在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有快感的,就像按压自己的伤口时间久了,就会滋生出一种疼痛的爽意。流不流血倒是无所谓了。

喻文州就走了。我女朋友问我:“你和喻文州真的是兄弟吗?”

“怎么?”我低着头帮她把校服的拉链拉好,“是。”

 

暑假我们四个去爬山,王杰希提议的,这很不容易。黄少天响应得最积极,我去不去都行,喻文州的态度也差不多,所以最后还是去了。

爬的是临市的山,不是风景区,胜在有水,山的另一面就有个水库,还有庙。

阳光太烈了,我们四个人爬得气喘吁吁,王杰希和黄少天趴在石头上掬山泉水喝,我也想试试,被喻文州拉住,他说不卫生。我说沙子有净化功能的,但还是听了他的话,没有喝。

我总是很听他的话。

爬到三分之二的时候碰见了一个比较大的水洼,最深的地方水线比腰还高一点。黄少天拽着喻文州翻螃蟹去了,我和王杰希找了两块比较平坦的大石头,山风很凉,我们躺在上面感觉很惬意。

“为什么?”

“马上高三了嘛。再不玩没时间了。”

“还想当作家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笑起来,过了好长时间才回答我,漫不经心的语气:“作家也没什么意思。其实我现在有另一个理想,我想当个魔术师,”他伸出手,模仿魔术师的动作,“‘砰’,出现了;‘砰’,消失了。多帅啊。”

“好中二。”

他没有反驳我,枕着胳膊躺在阳光下发呆。黄少天光着脚撅着屁股在碎石子里面刨啊刨,浑身都湿淋淋的,头发丝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喻文州早躲到一旁休息去了,从背包里掏出一根火腿肠,一边吃,一边装模作样给黄少天加油。王杰希说给我扔一个,我说我也要,于是变成了我们三个一边吃火腿肠一边给黄少天加油。

“这地方真有螃蟹吗?”

“有是有,不过早该被人给抓完了吧。”

“谁知道呢。”

围观的时间太长,腿都麻了,以至于黄少天真的抓着螃蟹欢天喜地跑过来的时候,我被吓得一抖,差点栽到水里去。喻文州及时扶住了我。

很小的一只螃蟹,只比脉动的盖子大一点,但毕竟是黄少辛苦多时的劳动成果,不能怠慢。喻文州把王杰希杯子里的不知道什么茶水倒掉了,灌了山泉,螃蟹小心翼翼送进去。小螃蟹趴在杯底吐泡泡,杰西卡爸爸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我们背着一整背包吃剩下的零食袋子和唯一一只战利品,心满意足地回去,太阳在我们背后缓缓沉到了山的另一面。

 

夏天结束了。

 

我报了理科。开学后我的女朋友向我提出了分手。我象征性地质问了她一下,毕竟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喜欢的那个韩国组合的人名记全,虽然还对不上号,也算是个进步,这对我来说不比做物理题更简单。

女朋友说,没办法,高三了。

那你还答应我。

女朋友也很无奈,她说毕竟那时候是真开心,没想那么多。可能因为我还是没那么喜欢你吧,可是你也并没有特别喜欢我啊,你来找我的时候看我的次数还没有看你哥多。

……是么。

我突然感觉很心虚,我没有把这段无聊的对话继续下去。于是这场恋爱正式以失败告终。

谈恋爱就是这种感觉吗。那么我不想谈恋爱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告诉喻文州我和他们班的女神分手了,喻文州并不意外的样子,一边点头,问我要不要再加点汤。我说不用,喻文州还是给我加了。他一边吃饭嘴里念念有词,桌角被他贴了一张历史大事年表,我觉得简直丧心病狂,他说这是为了端正自己的学习态度。

高三这张挡箭牌实在太有用了,喻文州躲在后面不看我,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偶尔还是会去打一会儿篮球,机会很少,也打不痛快。高三的红榜上他们三个的成绩都很靠前,因为他们都是会为了一件事情变得丧心病狂的人。

我的生活突然寂静了起来。喻文州有时候留在学校自习,我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回家的时候,路就总是会变得特别长。有一天晚上走在半路突然下了大雨,我淋着雨跑回家,拿了伞又往学校去,快到他们班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喻文州书包里是有伞的。

我就拿着伞一个人回去了。感冒了好几天,被喻文州说不小心。我说下次不会了,心里却知道就算下次又遇见这种情况,我大概还是会去的。万一喻文州真的没有带伞呢。

黄少天的螃蟹死了。他放假回家,奶奶告诉他已经帮他把螃蟹清理掉了。他很失落,不过也只失落了一会儿。

王杰希安慰他,一只螃蟹而已。

 

这个学年让人觉得格外短暂,短暂又冷清。喻文州生日那天傍晚,我们出去吃饭,四个人,在学校对面的小馆子里。没买蛋糕,啤酒沫子从杯子里溅出来,我们嘻嘻哈哈地让喻文州对着啤酒许愿,喻文州说心不诚是不灵的,最后还是拗不过我们,很随意地比划了一个许愿的动作。黄少天问你许的什么愿望?算了愿望不能说,我知道。

无所谓啊,喻文州说,我许的是我们高考都能有好成绩。话音未落黄少天猛然探过身捂住他的嘴,你别说好不好真flag了怎么办我还要考警校啊!王杰希看着他们,笑着把杯子里的啤酒喝了,没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王杰希的话越来越少了,简直比我还少。但他的神色很正常,我也不好问他什么。

 

黄少天和王杰希回家去了,我和喻文州两个人走在路上。

喻文州在蹲在路灯下系鞋带,我说:“文州。”

“嗯。”

“我喜欢你。”

喻文州把右脚的鞋带了系好了,又去系左脚,一丝不苟的。然后他直起身说:“我知道。”

他的表情很平淡,我猜我也是。

“我想吻你。”

“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

但我还是吻了他,我把他掐在我怀中,舌头伸到他口腔里,碰到了他的牙齿。我猜他本来是想咬我一口的,可是最终并没有。他舍不得。

他任着我吻,我松开他后若无其事地一个人往前走。他走在我后面,大概五步远。是个看得见抓不着还能够轻易跑掉的距离。

刚才我还拥抱着喻文州,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也许就是我们两个最近的距离了。

 

兵荒马乱。

 

高考那两天天特别热,听说今年的数学又很难,考生在考场里焦头烂额,家长在考场外忧心忡忡,不像等孩子,倒像在等着接生。高考第二天下午考点对面有卖西瓜的,我过去挑了一个,回来时考试就结束了。

喻文州顺着人流走出来,还是平平淡淡的样子,我从他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无所谓了。

 

七点。我把西瓜切开,西瓜汁水很多,也很甜。我和喻文州一边吃瓜,看新闻联播。

八点。吃完西瓜以后不想吃饭了,在沙发上躺着,中央一套开始演电视剧,谍战片,女主的小旗袍很好看。喻文州去卧室收拾自己的卷子和资料。

九点。喻文州拿着几本英语习题选问我要不要用,于是我看了半个小时的习题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九点半。我去洗衣服。喻文州进厨房准备做一点夜宵。

十点。我洗完澡吹头发,发现吹风机坏了,我跟喻文州说了一声,喻文州让我不管怎么样也得把头发擦干。我说哦。

十点半。面对面吃饭,盐又放少了,我吃完了,喻文州往自己碗里加了一点香菇酱,也还是没吃完。

十一点。我洗碗。喻文州去洗澡。

十一点半。我把电视关上,准备睡觉了。

十一点四十五,喻文州的手机响起来,是王杰希。喻文州在卫生间里,我替他接起来。

王杰希说,黄少天出事了。

 

是车祸。后排三个人没事,司机抢救无效,黄少天坐在副驾驶,当场死亡。

 

黄少天这次可能又喝啤酒了,他总是管不住自己。听说他追过的那个女孩子也在聚会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话,黄少天还在生气吗,他即使生气也不会表现出来,他说过女孩子都是值得爱护的。

黄少天借王杰希的游戏光盘还没有还。

考完数学以后黄少天特别高兴地跟我们炫耀,说他把倒数两道大题全算出来了,那两道题特别难,他说他觉得他好像要牛逼了,我也很为他开心。

黄少天说说不定她就喜欢我了呢。

黄少天说高考完以后要去远一点的地方旅游。

黄少天拍着我的肩膀说诶周泽楷我这次可能要给咱们学校创纪录了,同学你的压力不要太大哟。

说这话时黄少天头上有两撮毛随着风很昂扬地飘了飘,有点滑稽,但他依然笑得很灿烂,一口白牙露出来,整个人看起来意气风发的,简直像是在发光。

黄少天脑袋上扣着大盖帽,对着满天星辰喊,我要当警察!

 

黄少天真傻呀。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个夜晚之后我的记忆就变得模糊了起来。关于那段日子的印象只剩下大脑中嗡嗡轰鸣和嘈杂的哭泣声。警察过来了。帮忙做白事的人在巷子里走来走去,他们有条不紊地做很多我不了解含义的事情。黄少天的奶奶住进了医院。巷口和黄少天的家门前贴上了白色的对联。

我和喻文州都躲在屋子里。我们把电视机开得很大声,然后沉默着做一些琐碎的事情,或者什么都不做。小小的客厅里盘旋着一种奇异的、岌岌可危的平静。

王杰希没有来找过我们。

 

黄少天的葬礼我们没有去。我们固执地选择不去看他所谓的“最后一面”,似乎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像思念一个远方的朋友一样思念他,而不必用缅怀故人的方式缅怀他。

巷子重新恢复平静后的某一天早上,我和喻文州去吃早餐。老大爷脸上的疤看起来还是很凶,也还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喻文州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袋子里面的包子比以前多了两个。

我愣在原地,而喻文州突然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没有发出声音,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一滴眼泪滴在地面上,来不及蒸发,覆上第二滴。

他泪如雨下。

 

头发毛茸茸的黄少天。每天喝AD钙奶想要长高的黄少天。花言巧语从大爷手里讨包子吃的黄少天。光着脚在碎石子底下翻螃蟹的黄少天。想当警察的黄少天。

 

“黄少天死了。”

 

高考成绩公布了,喻文州的成绩在他的预估之中,所以他很平静。黄少天是他们这一届理科的全校第一,他的分数能够考上全国最好的公安大学。黄少天是我们几个里面,曾经离梦想最近的一个。

王杰希失踪了。

报完高考志愿之后的一天早上,王杰希的父亲敲响了我们家的门。我很茫然,喻文州表现得和我一样茫然。他安慰王杰希的父亲,说不定王杰希过几天就回来了。

我知道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说的话。

 

我突然想起来去年的夏天,王杰希枕着胳膊躺在石头上对我说,他想当一个魔术师。

“‘砰’,消失了。”

他成功了。他消失了,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天气预报里刚刚又发布了高温预警,太阳每天都很毒辣。

我却有一种预感:夏天再也不会来了。

 

快开学的某一天,我妈妈来了,或者说是,回来了。她说她买了房子,想接我和她一起住。我说不,妈妈很着急,说你已经高三了,妈妈是为你好啊。而且你哥哥马上也要去上大学了,难道你一个人住吗?

我拒绝回答她的问题,我还是说,不。

妈妈说小楷你不能这么任性,就算以前妈妈对不起你,那以后……

小周会想明白的。喻文州一边说,给妈妈倒了一杯水。

后来妈妈离开了。我问喻文州:“你想让我走吗?”

“不是让你走,小周你不明白,”喻文州很耐心,“是我要走了。”

 

喻文州被录取的,是他六个志愿里最远的一所大学。

于是我终于明白过来。

喻文州不要我了。

我就笑起来,我说好,我知道了。

 

我一直都很听喻文州的话。

 

我和喻文州都在收拾行李,我要搬到妈妈那里,喻文州要上大学。

黄少天、王杰希、喻文州,还有我,我们终于一个一个地,全都离开了巷子。

喻文州忙着清洗床单被罩和一切可以清洗的东西,我每天坐在凉台上发呆。风呼啦啦刮过来,凉台现在很寂寞。

工人夫妇给我们送葡萄吃。他们现在有了一个小女儿,妻子暂时不工作了。有一天傍晚我从他们门前过去,看见退休医生坐在他们院子里,帮忙照顾小女儿。他轻轻摇着婴儿车,嘴里不知道在轻声哼着什么,大概是支儿歌。退休医生这时候看起来也很慈祥的样子。

工人夫妇都是好看的人,他们的女儿一定也很漂亮。再过一两年,她会开始上幼儿园,学唱好听的儿歌,从巷头跑到巷尾,偷偷到小卖部里面买泡泡糖和辣条吃。一年又一年,她会长成漂亮的大姑娘。

她会很快长大的,在这条巷子里。

 

行李已经提前拉到了妈妈那里。我走的时候只背了一个背包。

喻文州给我做了一桌子菜,我终于告诉他,其实你做的菜总是少放盐,没什么味道。

喻文州笑笑,说这样啊,下次我注意。

然后我们沉默了好长时间。他说,吃菜吧。

我还是吃了很多。我感觉那些没有味道的饭菜像石头一样堵在喉咙里。很难受,想吐。

喻文州几乎没有动筷子,他就那么看着我。我很想问问他,你也很难受吗。

 

喻文州把我送到巷口,我说我要走了。他说路上小心。

我就走了。

我走了五步,回过头,发现他还站在那里。我又走了五步,他仍然在那里。于是我转过身跑了回去。

我用尽全力拥抱他。我按着他的后脑勺,问他:“喻文州,你喜欢我吗?”

“……小周。”

“你喜欢我吗。”

“……”他不说话,我感觉他浑身都颤抖起来。

“你喜欢我吗!”

 

过了一会儿,大概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吧,我都快要放弃了的时候,突然听见喻文州很小声地说:“喜欢。”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喜欢啊。”

我闭上眼,又睁开。我最后一次吻他。他伸出手,轻轻地回抱住我。

我们接吻。

老板娘的身影闪过去,我和喻文州都看到了。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喻文州闭上眼睛,睫毛颤动着。他的睫毛真长啊。

最后是我先松的手。喻文州向后退了一步。他笑着对我招招手:“再见。”

 

“再见。”

 

第二年高考我考了很高的分数。妈妈结婚了,男人对她很好。

四年以后我选择出国留学。我去了欧洲一个冬季漫长又寒冷的国家,那里人很少,大家见面后都很和气。这里的女孩子不写情书,她们会直接告诉我她们喜欢我。我对她们说抱歉。有个女孩子问我是不是在国内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告诉她没有。

但我也很难再喜欢上别的人了。

春节没有回去,妈妈那里毕竟不是我家。我没有和当地的华人留学生聚会,而是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做菜。我现在不会把菜炒糊了,这其实也不难做到。我做了不少菜,盘盘碟碟的摆一桌子,看起来很热闹。

外面是白天,但我知道国内此时一定已经是漫天璀璨烟火。春晚数过了零点,大家一起唱欢快的歌。我独自坐在桌旁,感到一种尘埃落定的安详。

我给自己夹了一块鱼肉,挑出刺,然后抬起头看着一室静寂,笑起来:“新年快乐。

“年年有余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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